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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條路上散文
許多年前,我和許多人在這里游走過;許多年后,我和一些人還在這里游走著。
許多年前在這里游走的人,有些隨老舊的城市一起消失了,他們在那個城市老舊的軀殼坍塌之前就像風吹塵沙一樣飄散到四面八方。他們沉落的地方,有些離城市很近,有些很遠。他們活著的時候過著老舊的日子,他們故去之后,那種老舊的日子被另一些活著的人帶到新城市,拿在手上,也放在心里。多年以后,活著的這些,很少有人再提起過那些故去者們的墓地所在。我偶爾想起,但從不與別人談說。
許多年前和許多年后,其間有幾十年漫長的時光相隔,許多許多人都沒有再見過面,彼此也沒有音信相通,也不知活著還是死去了。
我常想起他們,除了故去的,我相信其余的全都活著;我也相信依然活著的他們還記得這個城市,記得我,畢竟,這個城市是我們最早開始一同游走的地方。我是他們的好同伴之一。
許多年后,還在這里游走的人越來越少了,不常見面,偶爾見面常常也只是面面相覷,仿佛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得更近一些,也不想親密地交談幾句。不知所措,勉為其難地打個招呼也是言不由衷的。我就覺得我和他們都是這個城市奇怪的遺存或者多余的過客。我不能完全理解他們僵硬笑容背后的意思,但那種微笑的樣子依然熟悉依然親切。
來了,很少的幾個,都是從年輕的人堆里斜著身子擠過來的。這是一場籌劃已久的聚會,很少的這幾個是偉大的發(fā)起者。走近了,親密了,這回大家有話說了。他們努力提高說話的聲音,那種聲音從年輕的歡笑甚至浪笑中掙脫出來,仿佛衰老的騾子不慎落水了,在翻騰著、嘩響著的河水中盡力伸長脖子不想被淹死。聲音那樣微弱,我卻能聽出暖意來。握手,手都是像干柴一樣的,都捏得很緊,好像執(zhí)意要從對方的手中捏拿出多年前的一些什么寶貴的東西來。緊靠著門店與門店之間逼仄的空缺站著,把寬敞的城市街道盡量讓給疾行的人,讓給悠閑地邁著方步閑逛的人,讓給春草一樣冒出來的年輕人,那些年輕人的確如春草一般無邊無際無孔不入的。
我看出來了,我們這些重逢者從沒有抓牢過這個城市,我們僅僅是在這里度過了一些日子,吃了很多食物,睡了很多覺,說了很多話,走了很多路,生了一個孩子。走著走著,說著說著,覺得自己要走的路越來越少越來越短,也越來越?jīng)]有多少話可說了。在我們面前,面目一新的城市是一列高速列車,但我們早已不在車上。也許,我們曾在車上,后來下車了,下車以后城市列車加速了;也許,那列車行駛得太快了,我們只好下車。想起來了,這個小城極像多年前的小站,我們在這個小站上車,又在這個小站下車。我們一起乘車而行,幾十年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彼此并沒有走遠,只是被這個城市暫時淹沒了。又見面了,原來我們還在這個城市。還有許多,好像是走失了,好像提前下車了,好像坐過站了,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回到這里。
我們這樣談論著別人,但不知久不謀面的別人會不會這樣談論我們。
見了面的,開始打聽一直沒有見面的。有一些消息令人惴惴不安,有一些讓人感傷。電話號碼,是經(jīng)過九曲十八彎才打聽來的。撥通,叫上姓名,再無話可說,舌頭,牙齒,口腔,都好像是借別人的,自己根本不會用。終于有機會說幾句話了,但無話可說,至于見面,也是更難的。結論是電話這東西也靠不住,打電話的事情總像聽著陽光發(fā)出嗶啵之響,但頭頂上總有濃云在隔著,只要有風吹來,電波那頭說話的人和他說的話都會被吹得煙消云散蹤影全無的。
有人建議使用微信,既能見面又能說話,還能傳發(fā)圖片,跟在眼前差不多,雖然那東西學起來也有難度的。
有人已經(jīng)會用了,有人愿意學,有人不吭聲。
我們很快就在微信里談論先前的城市和先前的日子。也談到這個城市曾經(jīng)遭受的一場場災害。關于那些災難,我們之中,有人和我一樣親歷過。另一些人聽說了,他們是在遠處聽到的。
有人說這個城市像一個女人,多年不生育也不想再生育了,而那場最大的災害發(fā)生之前它居然再次受孕。那場災害引發(fā)了它的產(chǎn)前陣痛。太痛了,疼得死去活來的,但終究還是活過來了,并且一次生下了那么多孩子,這個城市開始響起前所未有的哭聲和笑聲。也有人說,先前的城市和先前的日子太遙遠了太縹緲了,大概由于那時候的人和日子都是窮斯濫矣的。先前的城市好像在夢里,或者像慢行列車經(jīng)過的一個個小站,那些小站要么在崇山峻嶺之上,要么在湯湯大河岸邊,要么在廣袤戈壁腹地,要么在蒼茫高原的溝壑里。很遠很遠,那列慢車走了很長的時間。那些站名,乘車的人記住了一些,忘記了一些。那些乘客,此時,此地,好像只剩下我們幾個了,好像剛剛下車,頭臉上還蒙著厚厚的風塵。
我們下車了,那列車加速行駛了,或者,那列車加速行駛了,我們才下車了。我們幾個都站在這個小站上,看著改頭換面的城市,睜大眼睛尋找熟悉的東西。我看出來了,這個城市是一列從不出站也從不進站的列車,但它確實從某一個時候起開始飛馳了,那種速度讓我們望而生畏聞而心驚。
那就不再看那列車,接著談說那些走失的,那些提前下車的,那些坐過站的,那些搭錯了車的。
男人們像初生的小蝌蚪那樣把腦袋攢聚在一起,神色詭譎地談論女人。某說胖女人好;某說瘦女人好;某說還是恰到好處的好;某不發(fā)表意見,但好像喝醉了;某只是一個勁地發(fā)笑;某像一個小學生站得端端正正地聽,好像做好了準備隨時回答老師的提問。另某說,都這把年紀了,有什么好談的,你看她們,皮松肉垮的,男人們面對這樣的女人,大抵會安分守己的。
此君說的“她們”就在我們跟前。他們和她們原本是無所謂聚合還是離散的。開飯之前,他們怯生生地分成兩個陣營,酒足飯飽之后,他們又自情自愿地聚到一起了。男人們開始欣賞久違的女人。女人們,此時的她們像早起的一窩麻雀在大肆喧嘩,她們大談夫君,兒、女,麻將,異地購房,按揭買車,網(wǎng)購,以及婆婆的不分青紅皂白公公的刻板固執(zhí)。
后來,男女團體各自的談資好像都耗盡了,又聚到一起,共同尋求新的談資。我們先想到點數(shù)那些沒有到場者。某女是早謝的花兒;某男屬于真正的英才但不幸遭了天妒;某在異地高就,大概是人活到威風八面再無什么新的趣味就去坐牢了;某在幾十年里一鼓作氣結婚離婚好幾回,現(xiàn)在還是高傲的孤鴻,時時還在響著遠音……
“那么,你有過多少個女人?”是在問我。這讓我大吃一驚!其實我也知道他想探問我這么多年來安不安分。我就報以虛數(shù)。所有的聽者都用雷同的嘩笑對我說我在吹牛。我知道,這個問題怎么回答都讓人懷疑,而我的回答顯然遠遠超出他們想象力能夠到達的邊際了,他們好像渾身癱軟地沉默了一會兒以后,又像飽食之后必須要改改口味那樣把話題引開了。
我們開始在微信里談論先前的城市和先前的日子,也展示當下的日子。談得最少的是這個城市遭遇的那場重大災害,無論在場還是不在場,或者親歷還是聽說,大家都對此心有余悸,但主要是從此得到了關于活命的神諭。許多人都知道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簡直跟風中的蠟燭沒什么兩樣,既然還沒有熄滅,那就要好好地亮著。
讓我最感到牽懷縈心的是各人的眼睛,怎么都像動畫人物的眼睛那樣怪怪的,都那樣滑稽可笑地睜著。我總覺得那樣的眼睛很像一樣東西。像什么呢?像豆莢。那些豆莢被人摘下了,晾干了,裂口了,或者尚未裂口,都呈現(xiàn)著鼓鼓的豆粒。整張臉也像干縮的豆葉,里面包著的感傷是很難被陽光和風清除干凈的。
是的,太像干豆莢和干豆葉了。那些春草一樣冒出地面喧鬧不已的人就像破莢而出的豆子,他們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蹦出、噴灑出來的。
住在城市,卻不在城市列車上;列車日夜飛馳發(fā)出的呼嘯聲天天都要聽的。天天都在觀賞城市的繁華,就像一場盛大的演出那樣繁華。
許多年前,許多年后,其間發(fā)生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了。我只想這樣看見,我和一些人仍然游走在城市。也想知道曾經(jīng)一起游走的,現(xiàn)在依然活著的,還有多少能見面。被城市列車摔出來的,我們應該聚到一起,重新構建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城市,那個城市應該很簡單,只有供人居住的房子、寬敞的街道,以及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知道,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從冰原大陸一樣廣闊的生活場景中分離出來,按照自己的喜好組成大大小小的冰山,在閑散的時光海洋上漂浮、游蕩,最后完全融化到時光洋流中去,那樣,所有在這個世界上來過的人都將重新聚在一起,寬廣無邊的時光海洋,那里才是每個人真正的家園或故鄉(xiāng)。
跳廣場舞吧,聚眾出游吧,聚餐吧,費用都實行AA制。把人所共知的場景和情景拍成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那些圖片像春草一樣呈現(xiàn)出快樂與幸福的形色,吐露出熱烘烘的香氣。干豆莢一樣的眼睛,干豆皮一樣的臉龐,好像都趕上了溫存的春天,人人都像白色的百合花一樣盡情綻放。
我和他們在微信里找到了新的時間流向。離開了城市高速列車,在彼此的音容笑貌里找到了自由快樂的故鄉(xiāng),找到了沒有圍墻的院落,找到了四季花開的田園,找到了稻熟麥黃的土地。再次回到二十四節(jié)氣中,找到了趕集的同伴,找到了竊竊私語的角落,找到了深藏在生活底層的自己,那是真實的自己,那樣的自己都沒有長大,更沒有老。
在城市灰色森林中,像鳥一樣飛行、游蕩,我和他們找到了安靜的林中小徑。那是一條通往未來的時光小徑,順著那條小徑走下去,遠方,有一個新的城市在等待我們,我相信,在那里,我們將獲得新生。
我們是熱鬧城市中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的自由部落。我們在那里慢條斯理地打麻將,無關城市的疾徐快慢;我們低聲交談,城市根本聽不見;我們在階沿排成長線曬太陽,我們和那樣的陽光是老相識了;我們像種族大遷徙那樣成群結隊去散步,我們總是記得要順著墻根兒和路邊行走的;我們像天上的仙人那樣坐在奇花異草旁打紙牌。我們按時醒來,也按時入睡……
這個城市經(jīng)歷過許多次災難,但是,忘掉它吧;這個城市一天比一天熱鬧了,但是,隨它去吧;不斷有人從城市高速列車上摔下來,收留他們吧。城市在不斷地蛻蛹重生,城市也就在不斷地坍塌不斷地崛起,但這些,從此與我們不甚相關,我們只存在于遠離時光巨流的涓涓細流中,在那條寧靜的細流中,有一座這個世界上任何城市都無法比擬的嶄新城市,那個城市里的熱鬧也是很安靜的。
我們可以把這個城市尊稱為城市,也可以不稱作城市,我們可以理睬它,也可以不理睬它,但我們正在行走的那條小徑所通往的地方一定是我們不能不趕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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