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妮小玉散文

　　黑妮是小玉的小名，雖然長得并不黑。

　　小玉從小在外婆家長大，是大我一歲的少時小伙伴。從小大家都叫她黑妮，聽大人說她是個黑人，后來長大一點才知道所謂的黑人，就是沒有戶口的孩子。

　　八幾年到九幾年，是計劃生育最嚴最緊的時候，農(nóng)村人嚴重的祖宗觀念，為了能生一兩個男孩子，一些人想方設(shè)法、不計后果地偷生、超生，為了躲避計劃生育，前面的丫頭就送人或躲藏著養(yǎng)，不見天日拖著不去上戶口，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批“黑妮”。比如我大姑家表妹，就是其中之一，大表妹跟我同歲，二表妹就放在我奶奶家，直到生下了一個表弟，才把二表妹送回姑姑家。直到現(xiàn)在二表妹跟她姐弟都很疏遠，跟父母也仍有隔閡。

　　小玉爸媽應(yīng)該打小就沒怎么來看過她。我只見過她媽一次，看起來有點兇、不親近的感覺。聽說她上面有個姐姐，下面還有個妹妹弟弟。好像那些跟她關(guān)系都不大，小孩子的世界是簡單的，沒有什么血濃于水、骨肉相連的概念，在她眼里，外婆家才是她的家人和親人，最疼她的也是外婆。

　　小玉的童年，并沒有其他孩子那么陽光、美好。

　　她比我高一屆，對于她班級的事情，并不了解。有時放學走在路上，會聽到她邊哭邊走，跟她同班的堂哥說黑妮不是跟人打架了，就是跟人吵架了。村上小伙伴們總是喊她外號：大嘴蛤蟆、斜眼、鼻涕精，以及一些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叫她那些外號，雖然小時候給小孩起綽號很正常。他們說是因為她愛哭顯的嘴大、眼愛斜著看人、哭起來像驢叫沒完美了�？墒俏乙恢币矝]覺得黑妮小玉嘴特別大，眼睛怎么就斜著看東西了？也沒覺得她有多不好看，雖然她經(jīng)�？蘅尢涮�。

　　聽身邊的大人說，黑妮確實眼睛有點斜，因為她一生下來就被抱到了外婆家，那時候的農(nóng)村還很落后，經(jīng)濟匱乏，雖然一袋奶粉才幾塊錢，卻也是一筆不菲的高額消費。黑妮的媽媽不來看她也不買奶粉，外婆就喂她面漿子(粘稠的面湯)或比例非常稀的奶粉。家里人對黑妮疏于照顧，因為干活無人看管，就讓她睡在床上自己抱著奶瓶喝水，因為一直看著奶瓶，久而久之眼睛就成了向上斜睨的樣子。她長得瘦小，我想也是因為從小營養(yǎng)不良的緣故吧。

　　我不知道為什么小玉不被人喜歡，甚至被欺負。聽堂哥說，黑妮去上學，因為穿了一件改小的長衣，他們的臨時代課老師笑著說：“吆，大學長來了！”全班哄堂大笑。以后黑妮又多了一個外號：大學長。他們把毛毛蟲偷偷放在黑妮文具盒里，等到她上課打開的時候，隨著一聲驚叫，旁邊的同學又是一陣惡作劇地大笑大鬧。班干部分給黑妮最爛最破的桌椅，跟她值日的一組人總是把抬水或踔垃圾的活留給她。她不服氣就跟人打架，然后就哭。然后大家就在一邊叫著大嘴蛤蟆一邊嘲笑她。這些事情就成了堂哥跟小伙伴們的趣事分享。

　　大家放學走回去的路上，小玉路過小毛家時，小毛放狗在小玉必經(jīng)的路口，旺旺地叫，我在一邊看著都害怕。再往前走，胖胖帶著弟弟妹妹抓沙子，偷偷灑向小玉后面。小玉罵他們，他們就說不玉踩壞了他們家種的菜。小玉跑的時候，不小心涼鞋掉了一只，后面的二娃就把剛剛弄死的一條小蛇用棍子挑著放在她的鞋子里。女孩子都怕蛇，不敢去拿鞋子 ，小玉走了，那群小可惡就把她的鞋子埋到了沙堆里 ，導致找不到鞋子的小玉回去被舅舅打。

　　我不知道大家為什么喜歡嘲笑和戲弄小玉，她不傻也不弱，有時候比一般大的孩子還要能干，難道僅僅是因為她從小被人叫做黑妮嗎？

　　很可惜，小玉上完小學三年級，就退學了，好像是她舅舅阿姨不讓她上了，而她自己也沒哭沒鬧，就高高興興地回去幫外婆家放羊了。

　　以后的小玉就成了個牧羊女。每天，趕羊上山、回家吃飯、趕羊上山、回家，就成了她生活的主題。她很聽話，大人讓她做什么事她就做什么事，包括去地里拔草、刨菜、上山拾柴、采藥材賣錢，大大小小的活，只要干得動的，她都高高興興地去干。沒人想過她到底喜不喜歡在家里干活，沒有玩伴的日子孤不孤單，因為年齡小，她也不懂得上學的重要性，也許不在學校，離開那些頑皮的小孩和厭惡的老師，對她來說是好的。

　　星期天，我坐在門前山坡下的一處高地，風和日麗，視線很好。三嬸她們在一旁做針線，孩子們在一邊嬉戲。一抬眼就看見對面的一座叫做“老虎頭”的大山，看到山坡或山頂上的白點，就知道是黑妮小玉在那放羊。三嬸說數(shù)數(shù)那些白點有幾只羊，結(jié)果我數(shù)著數(shù)著就花了眼，數(shù)不清了。

　　記憶很深的有一次，我們聽到虎頭山上小玉一邊哭一邊喊著“外婆、外婆”的聲音，只看到遠處那些一動不動的白點，看不到人，聲音卻很清晰，說明她哭的很大聲。聽她哭喊了很久，猜想不知道是羊掉到哪里了還是人遇到什么事了，我有點擔憂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她外婆家就在山的對面，不知道最后有沒有聽到有沒有去幫她。只聽三嬸說，是不是羊丟了或傷了，這下回去黑妮又有得打挨了。

　　后面的事情就不記得了。只是過了很多年，每每想起這一幕，小玉的哭喊聲仍是那么清晰，仍讓我有隱約心疼的感覺。以至于我現(xiàn)在提起，他們的印象里，黑妮不玉仍是個放羊女，因為找不到羊而整天大哭的煩人的小孩。

　　我不知道為什么大人們也對小玉那么冷漠和嫌棄，他們說因為從小是黑妮 ，外婆家也不稀罕她。我問，她家大人們?yōu)槭裁床幌『彼�，他們說因為她是黑妮。我問她為什么是黑妮，大人說因為她長的黑。我知道這是不耐煩的摚塞，再問的多了也開始嫌我煩了。

　　那時的我，是個孤單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的，都是男孩子，除了跟堂哥他們一幫男孩瘋跑，多數(shù)時候我就一個人孤單地躲在家里。漫長的暑假，我跟著忙碌的大人們在打谷場里消磨時間，忽然看到河對面小山坡放牛的小玉，也許同是女孩子，也許是我太孤單了，我就奔到了小玉所在的地方，跟她一同放牛一同玩，那個下午我們有說有笑很開心。

　　看來在女孩很少的村子里，黑妮也是孤單的需要有人一起玩耍的。只不過她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忙碌碌的干活占據(jù)著她的時間，而我，因為在家整日無事可做，孤單伴隨著，覺得時間如此漫長，常常，不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對著天空發(fā)呆，就是蹲在一個地方看螞蟻看上半天。從那之后，我只要有空就去找小玉，不管她在山上還是河邊放牛，只不過我得偷偷地去找她，我知道爸媽不會讓我跑出去玩，尤其是跟小玉玩。

　　好像那時，我9歲，她10歲。我們的友誼也就是從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那是我童年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小玉也成了我兒時唯一一個好朋友。

　　我得了紅眼病，媽媽說是在外面曬的，讓我不要再去找小玉玩了，說我跟著人家一起去放牛，就等于人家有了一個幫手，說我傻。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的孤單，于是我又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抬頭看天上的云，看它們變幻無窮，浮想聯(lián)翩，一動不動。這下真的傻了，媽媽有點慌了，說我病了 ，我哭笑不得。

　　那個夏天，我家屋后的幾棵桃子結(jié)的很好，大大紅紅的掛了滿樹。那一日，小玉在我家旁邊坡上放牛，我們見到彼此都很高興，正說著話我準備上去跟她玩，奶奶就嚷開了：“佳佳你給我回來，哪也別去，好好地在家看好我們的桃子，誰要偷去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我興奮的腳步頓在了那里，然后不情愿地轉(zhuǎn)身，回去，我尷尬地沒有再跟她說話。很明顯，奶奶的話就是說小玉的，而且把小玉看作偷桃子的小偷。雖然她經(jīng)常在我家附近的小山坡放牛，可是我不相信我的好朋友會做這種事。我難過奶奶的話，也難過小玉我們的關(guān)系。

　　我知道小玉恨我的奶奶。就像我不常帶她來我家玩一樣，我去她外婆家找她時，好像也不被她外婆家的人喜歡。我閑著沒事去她外婆家找她一起制作毽子，一起用鳳仙花染指甲，許是我們的玩耍占用了她做事的時間，她阿姨把她叫到一邊讓她織毛衣，批評她這里沒弄好那里沒弄好，批評的言語里明顯有對我有不滿，所以我后來去找她的次數(shù)也隨之少了。

　　后來我們都長到十多歲了，玩耍少了，在一起的時間也少了。我忙于寫作業(yè)，她外婆家的牛好像也賣了，我們都長成了小女孩了，開始靦腆了，就開始鉆在家里了。有時在外面見著也不知道說什么了，有時還會給對方書信，就是自制的信紙信封，直接交給對方，內(nèi)容也就是友誼的表達。傳送紙條在我們那時候也是同學間一種友情的表達，好像有些話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大家就用紙條或信紙的方式，從而交流敞開心扉的友情或朋友間解除誤會。黑妮給我的信紙短而亂，常常意思不清別字常見。但我都放在日記本里好好保存，長時間不見她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好像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還在吃飯，小玉在門外叫我出去一下，我不在意地說，有什么事，來家里說嘛。她不肯，一直在外等我，我端著飯碗出去，依然不在意。而她好像很重要的事情一般，把我拉到一邊，說我要走了， 要回自己家了。當時也沒覺得怎么樣，我還在攪著飯，然后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她疑遲了一會，說，那，就再見了啊。我竟然不知所以地“哦”了一聲，又低頭看自己的飯碗。

　　然后她就飛奔而去了。只是她走后，我就好像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意識到她要回家了，也許以后再也不會見面了，心里這才傷感失落起來 。卻后悔自己，臨告別時怎么也不多跟她說幾句話。

　　我上初中時 聽說她在她家縣城里找了個幫人喂豬的工作，每月工資一兩百塊錢。再后來又聽說她在學校門口賣饅頭，一天還賣不到50塊錢，總之生意并不景氣。我只是想，跟我比起來，她可真能干啊。

　　等過年她回外婆家時我們才能見上一面，卻好像顯得生疏了。由于那時電話還不普遍，所以我們也沒有彼此的電話號。直到她早早地出去打了工，我算是沒有她的消息了。再后來她外公外婆相繼去世，阿姨舅舅也婚后搬去了縣城，想打聽她的消息也無從下手了。

　　幾年后，好容易尋到小玉的手機號，我也已出去打工，雖多年不見，但電話一打起來仍能聊到忘乎所以，能不知不覺說上幾個小時。卻不幸的是，我還沒記清楚她的電話號碼，自己的手機就丟了，就這樣，我們的訊息就這樣又斷掉了，好恨自己的粗心。

　　又過了幾年，小主再次通過老家的熟人打聽到我的電話號，我那時在鄭州上班，收到她的信息，驚喜地打電話過去，才知道她已結(jié)婚生子，過著平淡尋常的生活。而我還是個大齡剩女。

　　她來鄭州玩了幾天，我住的出租屋簡陋悶熱，因為上班，她只能每天在家一個人玩，等我下班回去才能帶她出去走走看看，周末不上班，我們出去玩，我給她兩個寶寶買衣服，她卻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合適，最后讓她自己選，卻選了價格便宜的那些處理童裝。我怪她，她卻笑我，你不懂，小孩子穿好衣服也是浪費，你倒是應(yīng)該多存點錢，早點把自己推銷出去啊。

　　晚上，我們聊天聊到半夜。她不說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不易，多討論我們小時候的事，那些或開心或傷感的關(guān)于我們的回憶。不禁感慨，人生苦短，明明很多東西想起來清晰得就像在眼前，可是如今我們都已快奔三了。

　　很多東西，恍如昨天，溫馨依舊。即使多年不見，我們?nèi)砸灰娙缱蛴亚椴粶p。我慶幸，還有一個兒時的朋友，能夠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每每想起，為之驕傲。問起她過去那幾年的旅程及近況，她說打過幾年工，也沒掙到什么錢；然后談了一兩次男朋友，后來還是沒能按自己意愿，婚事幾乎也是被家人包辦的；婚后兩個人關(guān)系還算融洽，隨后生娃，又打工，現(xiàn)在在家照看兩個娃上學；說去年養(yǎng)過豬仔，后因得病死掉不少，虧了本；自己開過一個小加工廠，因為環(huán)境污染被關(guān)停了；開過飯店后來也黃了；明年還繼續(xù)去打工，總之得掙錢，供幾個孩子上學。

　　她的講述輕描談寫，沒有抱怨沒有感慨，也沒有無奈的流露，但我知道她一定有諸多不順、不易和辛苦。見過她的朋友說她比我老，其實我知道她比一般女人都能干、能吃苦，才有了她今天的干練和韌性。她總說自己因為念書少，腦子空，說話不太靠譜，找工作都不敢有什么要求，說我有文化，說話都顯得有水平，發(fā)展空間更大。她說這些讓我很慚愧，其實她的人生經(jīng)驗是我遠遠比不上的。雖說比她多學了幾年書本知識，但很多她能夠輕而易舉應(yīng)付的事情，也許我都沒法克服。差不多的年紀，我還在感嘆活著不易、上天不公、付出無果，而小玉，已經(jīng)從很多磨難和歷練中走了出來，以前的不開心她都揮一揮手一笑而過，不為自己的短處而自卑，也不為別人比自己外在條件好而心生不平。她說她不懂得也不會說什么生活大道理，而她的經(jīng)歷她的生活她的心態(tài)，就是給我最大的道理。

　　故鄉(xiāng)的人和事，好像她總也說不完。想起來好笑的我們一起笑，想不起來的人她就問我現(xiàn)在情況怎樣了。當我提起讓我討厭的人和事時，她卻只淡淡地笑不說話。我知道她沒有忘，只是她比我更豁達。也許，我們曾最溫暖的童年，都是關(guān)于那些故鄉(xiāng)的故事。

　　已經(jīng)沒人叫她黑妮了，現(xiàn)在的計劃生育好像也沒什么限制了。我欣慰的是，兒時環(huán)境造成的傷害，沒有影響到她的后來成長，并且磨練了她的意志和堅強。她沒有記恨曾經(jīng)讓她不愉快的人和事 ，卻銘記著我們之間的友情和開心的時光，忘不了承放她童年和成長的那個故鄉(xiāng)。

　　希望，生活中，不要再有“黑妮”出現(xiàn)，希望每一個父母，能為每一個孩子負責和尊重，不要讓他們的童年缺失和不美好。希望伙伴黑妮以后的路越走越寬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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