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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外婆拜年散文
正月初二一大早，我們兄弟幾個就上道了。
我們一般不吃早飯。雖然我們的母親已為我們做過了早飯。
至于母親怎樣叮囑我們，比如在路上不要和別人打架，或者見到外婆說些什么，我們?nèi)纪靡桓啥䞍簟?/p>
小孩子家大概是不長記性的。
去外婆家有二十里路程，要經(jīng)過三個村的地盤。
我們穿著母親做的新布鞋——黑的邦白的底；還有新的衣服——上身是廉價的粗藍布褂子，下身是廉價的黑布褲子。
我們的爹娘為我們的衣鞋奮斗了整整一年，看上去他們還挺滿意的。畢竟孩子們有新的衣鞋過年了。
禮包總是由我挎著。是個粗藍布包。里面放著極普通的副食——一種圓形的外面很白的面果。用粗紙很周密地包成圓椎形。
走過一個村莊，我們的肚子就咕咕叫了。哥兒們把我的包打開看了又看，眼色很貪婪�？嬷�，我不住地用手捏紙包，幾乎要紙包捏破了。
一路上只有清冷清冷的北風，幾乎聽不見鞭炮響，更沒有音樂的。
經(jīng)過一片墳地時，我們彼此跟得很緊，心突突直跳。走過了墳地，我們還要回頭一望，看有沒有鬼攆上來。
那些鬼們也怪可憐見的，它們難得得到紙錢的。每個墳堆上都只有蒼衰的草，幾乎沒有鞭屑。這也不能全怪活人�；钊藖磉B自己嘴都顧不上，哪里還有心思管死人？況且，那正是破舊立新的時代。
又走過了一個村子。我們在一塊地的地頭歇下來。這時有一件事非做不可了。我們大家都明白的，也不需要虛情假意的。該把布包打開了，該把紙包拿出來了。一個人把紙包抱著，一個人就用指頭在錐尖上摳，三兩下就摳出一個孔來。再用指頭把面果撥出來。大家每人一個，用嘴咬成兩半，吐一半在手心，另一半留在嘴里慢慢磨，要把所有的甜味兒都磨出來，然后把面粉精精致致地吞到肚里去。磨完了一半，再磨另一半。接著，大家一橫心，每人又撥出一個來。
紙包瘦去了三分之一，已經(jīng)很難看了。一個說，這是老鼠吃的。于是大家都說就是。
不會有人叛變的，因為大家都是主謀。況且大家都行了竊的。
我們把自己當成老鼠了。老鼠就老鼠，我們才懶得去理論呢。當老鼠怎么啦？只要嘴里有東東吃！這樣的副食，除了大年三十夜，爹給我們吃一點，我們一年到頭都見不著的。
遠遠的，外婆的竹林夢影兒一般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了。雖然歷經(jīng)了秋冬，但是竹林依然那樣茂盛。一看見竹林，我們的腿就長了勁了，大家?guī)缀跏窃谫惻芰恕?/p>
有一道坡，長長地延伸到河水邊。坡上有許多和我們同齡的孩子，他們在玩一個自制的滑輪車。小車由三個滑輪組成。前面一個，后面兩個。有一個“T ”形的方向桿。一個人坐上去，后面的人把他的背一推，車子便“咕溜溜”地跑下坡去。人群里便發(fā)出一陣歡呼。
一個人坐了，把車子扛上來，另一個人接著坐。
我們看呆了，望了饑餓，也望了趕路。在別人的快樂中，我們產(chǎn)生了渴慕，也收獲了快樂——都在一旁癡癡地笑著。
我們，我們不可能有這樣的滑輪車的，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軸承做滑輪的。
但我們終于想到我們的正經(jīng)事——我們要去給外婆拜年的。而且天也快正午了。而且，從外婆的竹林里走出一個婦人來——她頂著一方頭巾，應該算作白色的。她一邊走，一邊用手搭著額頭，向我們這邊望過來。
對了！那就是我們的外婆！她在望我們呢！
我們一陣飛跑，從石凳子上跨過河去。過了河，飛跑上岸。外婆已站在我們的面前了。
“哎呀！飯都涼了！”
外婆笑吟吟地撫摸著我們的粗藍布褂子，低頭看著我們的褲子和鞋子。她對我們的爹娘這一年來所做的答卷挺滿意的。因為我們兄弟幾個代表了我們的整個家。外婆看見了我們，就如同看見了她的女兒和女婿。我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就算瘦一點，也足以證明我們家的平安。
我趕緊把禮包取下來，往外婆的懷里一甩，撒腿就跑。兄弟們在前面奔跑著，道上濺起一片輕煙似的灰塵，很薄很薄的，瞬間就被冷風刮散了。
我們的幾個姨老表早到了。屋子里鬧哄哄的。
等外婆回到家時，我們已經(jīng)一窩蜂似地搶香腸搶肥肉了。我們的外公駝著背，袖著他的手，站在我們的背后，瞇縫著小眼睛笑著。
啊！在他的眼里，我們是多么地可愛呀！
外婆家成了我們的天堂。五六個孩子，我們什么花樣都玩的。我們必定糟蹋了外婆家的許多東西了。但是我們的外婆一點怨氣都沒有的。在她看來，這一切大概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吧。
一到外婆家我就拉肚子。
誰叫我那么貪吃的呢？每次都像老虎似的，非把肚子吃得挺起來不可！活該！
最難堪的是夜里拉肚子。在暖乎乎的被子里正甜蜜蜜地睡著，肚子里突然轟隆隆地響起來。不好了，我得起床了！光溜溜地爬起來，渾身直打哆嗦，黑燈瞎火地往外摸，摸著摸著，不爭氣的臟物就流水似地瀉下來，等我摸著大門時，已經(jīng)瀉盡了！哎！真是丑死人了！
我一定沒擦屁股就上了床了！哎喲！我真不敢說了！
還有一回，我居然在夢中大便了！
不說了！不說了！羞死人了！
但我們的好外婆一點點埋怨都沒有的。真的，好象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我們這群可惡的鬼東西呀！
我們玩許多天才回家。外婆還要在我們的包里放上肉塊——那是心疼我們的爹娘的；還要放上糕點——那是讓我們在回家的路上磨牙牙的。
外婆一直把我們送到河邊，目睹我們過河，望著我們遠遠地去了。她仍在那兒站著，站立成一幅親切的風景。
“叫你們的娘來玩呀——”
遠遠的，外婆的聲音還在我們的耳邊繚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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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我們的娘仍然沒去外婆家。有爹去的，爹給外婆送柴禾去的。娘只讓爹帶一個孩子去——爹又帶上了我，這個在外婆家里拉肚子的臭東西！
我跟爹上路的時候，家里突然爆發(fā)出弟弟的嚎啕，而我們的幾個兄長也倚著門墻，嚶嚶地啜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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