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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槐花散文
那盤槐花麥飯菜是在我們狼一般綠森森的眼光中，上桌的。
是的，一盤槐花麥飯菜。
還是四月的光景，加之這個春季陰雨不絕，溫度比往年低了些許，好多槐花像待字閨中的小家碧玉，羞羞答答，遲遲不肯露出那粉雕玉琢的姿容�？墒牵趧诘钠牌胚�是不辭勞苦地從老家為我們采來了這個春天最早的一籃子槐花，全是含苞欲放的青春年華，用來拌麥飯菜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對于槐花，我有著最甜蜜最深沉的記憶。那一樹一樹的雪白，是春天用烙鐵烙在我生命中的最原始最樸素的顏色。農(nóng)家孩子，成長的路上，缺少了太多文明的熏染，不缺乏的，便是對大自然最原始色彩的觸摸與感受。一年四季，他們把歡樂寫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上，讓狂野不羈的心隨莽原上的風(fēng)恣肆地舞著，蹈著。生命的輪回，在黃土地上呈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自由色彩與淳樸鮮亮的質(zhì)地。
鄉(xiāng)村的四季，各有各的趣味，不盡相同。當(dāng)池塘里的蝌蚪搖曳著纖細(xì)的尾巴游進(jìn)春天碧波蕩漾的水紋里時，你或許還裹著老棉襖站在向陽的河邊，瞇縫著眼睛打量那經(jīng)年的老垂柳為何還遲遲不見萌發(fā)。夏天的鳴蟬，攀在誰家后窗外的楊樹上，扯著嗓子喚醒著盛夏昏昏欲睡的驕陽，整個村子便一時間響起了田園交響曲，那些披著薄翼的歌唱家們，在農(nóng)家上空畫了滿滿的一方，五線譜。是誰為秋天的田野剃了光亮的頭，明晃晃地把他最原始的姿態(tài)裸露在群山綠水中間，沒了往日的清秀，但多了些許甘冽和清爽。一甩頭，便甩出關(guān)中漢子獨有的豪爽、憨厚。你嘗過冬天的雪嗎？你嘗過大西北隆冬季節(jié)漫天飛舞的雪花嗎？我嘗過。那是一種用慢火熬燉歲月的味道，散發(fā)著蓁葉燃燒的氣息，暖暖的，涼涼的。站在一襲素白中，看著前塵舊事，心，大到無邊，亦無涯。
我是這樣地愛著這個四季，鄉(xiāng)村蟬鳴蛙叫的四季，柳絮愁結(jié)麥穗揚花的泥土季節(jié)。
那時候，天地不收的野娃娃，一放學(xué)便跑得無影無蹤。
或許，你會看見村頭火紅的柿子樹頂有一坨鮮紅的色彩，那就是我。深秋的柿子經(jīng)過嚴(yán)霜的淬擊，糖分粘稠，吃起來且粘且甜。我必會在樹頂先大快朵頤，然后才會往衣襟里兜不少熟透了的柿子三兩下便下得樹來，把甜蜜傳出去。或許是那個時節(jié)，柿子吃得太多了罷，如今，對于柿子，我是避而遠(yuǎn)之。太甜，太膩。
兒時很多的記憶深埋在歲月的煙塵里，漸行漸忘。又總會在某個逆光的瞬間，如同早春河川里尚未蘇醒的薄冰，粉嫩的陽光便可以讓它們頃刻間一覽無余地暴露。那一年，那些年，閃電般全部以最淋漓的姿態(tài)無端端地清晰呈現(xiàn)。
最是難忘的，該當(dāng)是采槐花了。
臨放學(xué)前的那段時間，是最難熬的了。我們毫無興致去聽老師在上面苦口婆心地誨人不倦，每一個都心照不宣地頻頻回頭看著教室后墻上我們畫的的時光線。陽光走到那條線時，那棵古老的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樹下的那口破鐘便會敲出一天里最悅耳的鈴聲。
咚——咚——
老師的教本還沒收拾好，我們已經(jīng)作鳥獸散。
各自回家，提了大大的籃子。有甚者，圖省事便把書包兜頭敞開，把里面的書本文具一股腦全部倒在自家的門前，提著空蕩蕩的書包便雀躍上路了。
一片雪白！那種極致的美，我無法去形容。最直接了當(dāng)?shù)谋磉_(dá)，便是狠狠地咽下吼間的一口唾沫。
本是陰氣極重之地，卻因了這一樹樹素色無瑕的花兒，平添了不少祥和之氣。那一瞬間似乎也明白小四的奶奶為什么那么渴望死——靜靜地躺在一樹槐花下，那種感覺，多美啊！無以言說！
攀上荊刺遍布的槐樹，手上腳上都被刺襲擊，可是，彼時，哪里還顧得了這許多。且先捋一把白森森的花兒祭奠一下五臟廟來得實在，咔嚓咔嚓，也顧不得隨手揉進(jìn)去的很多葉子。不時，嘴角便有綠汁水溢出。
吃吧，吃吧。老槐樹是最慷慨的，那一頭焰火般密蓬蓬的槐花任你吃個十天十夜怕是也吃不完的。吃得盡興了，便開始折那些花兒繁密的細(xì)枝，扔下去喂喂那些早已在底下眼巴巴跺著腳跳罵娘老子的小伙伴們。然后，互相配合著，直到那一個個碩大無比的籃子都捋成了一座小山丘，滿得花兒直往外溢才停手。
從樹上跳將下來后，才隱隱覺得渾身哪哪兒都疼，定睛一看，全身早已是傷痕累累了。走前也不忘了，拿一枝花開得最盛的槐花，插在早被我們踏得沒了形兒的墳頭上，權(quán)且當(dāng)是賠罪了。先人們才不和我們計較呢！
有一年，我曾和小四挨個兒把這些墳過了一遍，用本子記下那些已故前人們的名字，以便在學(xué)校和誰發(fā)生沖突了，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喊出他先人的名字，搞得他無力招架。這招屢試不爽。但后來，終于被他們窺探了個中機(jī)密，也如法炮制。于是，我的先人跟著我，被人整天掛在嘴邊，以示紀(jì)念。
帶著滿滿一籃子槐花回家，我們很是趾高氣揚。這個時候，大人們是絕對不會斥責(zé)我們不務(wù)正業(yè)的，也來不及檢查我們空空如也的作業(yè)本。因為，她們急著要將這鮮嫩的槐花烹制成一家老小晚上餐桌上的佳肴。
蒸麥飯菜可是農(nóng)家人舌尖上的正宗美食了。雖然之前也會蒸白蒿，蒸榆錢，但是槐花麥飯以其獨有的醇香獨占鰲頭。那時節(jié)，沒有現(xiàn)在如此這般多的調(diào)味品，只是鹽醋辣椒，卻可以讓一家老小吃得滿腸滿胃地熨帖。
一直就很貪戀母親蒸的麥飯菜。洗凈的槐花濾去水，和上面粉，揉搓成小小的菜團(tuán)，放在竹篾上用文火蒸。這個時候，是最熬人心智的。心火急火燎的，來回幾十趟往廚房里鉆，問，熟了沒？母親總是愛憐地笑笑，快了。
等槐花的清香穿越厚厚的葡萄藤，溢到在門外“抓羊兒”的我的鼻子里時，我會以光的速度哧溜跑回家里。果然，案板上放了一大竹篾香噴噴的麥飯菜。抓起一團(tuán)就塞進(jìn)嘴里，母親一邊嗔罵“八輩子沒吃過”，一邊笑著為我擦凈手上的泥土。
如果在配上點蒜泥，那味道，你懂的！
后來，遠(yuǎn)離家鄉(xiāng)求學(xué)，夜闌人靜，最想念的，莫過家鄉(xiāng)的草木年華。最想吃的，便是五谷雜糧和那幽深香醇的槐花麥飯。每年五月節(jié)，母親便會在電話那端說，妮子，槐花開了�；貋斫o你蒸麥飯菜。對著話筒，哽咽到不成聲。
十八歲畢業(yè)了。去了一個類似于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開始了這輩子的從教生涯。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過著雞棲于塒牛羊下闊的日子。尤其散學(xué)后，空蕩蕩的校園里，只有自己，還有自己的影子，還有大柳樹和它的影子。那種寂寞，是烙在我十八歲天空里最明媚的一道傷。那個村子唯一和我的家鄉(xiāng)相像的，便是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栽滿了槐花樹。五月時節(jié)，滿世界都是素沁沁的槐花，勾魂攝魄地香著，香著。身在異鄉(xiāng)的天空，卻總在午夜做著夢回鄉(xiāng)關(guān)的幽夢。夢里，一片白，槐花遍地，雪白。
每天早上起來，屋子外面的窗臺上總會有鼓鼓的一袋花色正好的槐花。那些人小鬼大的機(jī)靈鬼們，知道我喜歡吃槐花飯，所以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要去村后的溝里，為我采最香甜的槐花。接力棒似的，一個個傳下去，一年年傳下去。
那三年里，槐花開時，幸福便層層迭起，一浪涌過一浪，那濃濃的滋味，可以一直持續(xù)到來年五月。我的心，便是五月的槐花，在春天細(xì)密的陽光里，滿滿地，醉著。
和朋友去吃農(nóng)家樂。滿滿的一盤子槐花麥飯端上來時，一大圈而立之年的人沒了往日的端莊，一哄而上。頃刻間，杯盤狼藉。笑，不亦樂乎。卻總覺得，這麥飯菜，少了點什么。
婆婆烹制的這盤麥飯菜可謂是下了功夫：配了不少作料。喚柚兒來吃，小丫頭看了一眼嘴一撇，有啥好吃的！當(dāng)即想拉著她進(jìn)行一番憶苦思甜的教育，想想，還是算了。
我蒼白的措辭如何能說得清當(dāng)年那些槐花盛開的日子，說得清那些纏繞在舌尖的，似水流年。畢竟，那是遠(yuǎn)隔了二十年月落烏啼的如霜光陰��！
那一樹槐花，開在五月微醺的清風(fēng)里，真香！
那一段槐花，開在我蒼老天真的記憶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