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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影像散文
一、藏在豆角架下
仲夏午后的田野，沉浸在金色陽光的傾情照射中，暢想著豐碩的果實。田間小渠里的水，悠悠地流淌。七星河邊草灘上的老牛靜靜地反芻著，頭頂偶爾掠過一兩只鳥兒，發(fā)出清脆的鳴叫，它停止咀嚼，側(cè)耳細(xì)聽時，卻沒了聲息。
一陣清風(fēng)吹過，翻滾的麥浪激情跌宕，快意地?fù)P花授粉，孕育沉甸甸的希望。這個季節(jié)是麥子的節(jié)日，莊稼人是不會去驚擾它們的。田野里一派濃重的墨綠，像個大秘密。這時節(jié)，我最大的樂趣便是拎著小竹筐，穿過田間小路，偵探一樣地鉆入麥地深處繁茂的豆角架下摘豆角。比我高出一頭的豆角架，一行一行地搭成一面面茂綠的墻。豆角嫩綠柔韌的藤蔓交錯纏繞，橢圓的葉片逸生在枝蔓上，仿佛給精溜溜的枝蔓穿上了羅裙。那如少女纖纖玉指般的豆角，垂掛在葉蔓間，等待我去摘取。
當(dāng)然，我迷上摘豆角決不僅僅是迷上摘豆角本身，就像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樣。我隔三岔五急切地往豆角架下鉆，是為了藏在豆角架下去窺探田野里的秘密，以滿足我稚嫩的好奇心，豐富我最初的情感。
那是一個日頭毒辣辣的正午，我拎著精巧的竹筐，穿過浩蕩的麥地，沒入豆角架下。蹲在架陰里，太陽光調(diào)皮地從架上漏了下來，輕盈地滴在我的小衫上。一縷清風(fēng)拂過臉龐，我暢意的呼吸融入豆角藤蔓生長的快樂里。抹了一把汗，捋了捋羊角辮，我貓起腰，正準(zhǔn)備摘豆角，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西紅柿地里有一個小男孩。只見他趴在西紅柿架下的壟溝里，緊張的直往進縮身子，臉蛋憋得通紅，兩只眼睛怯生生地向前瞅著。見狀，我趕緊藏起身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西紅柿的丁老漢一臉警覺地從田埂上張望著走過來。我心里頓時明白了：小家伙是來偷吃西紅柿的，正在想方設(shè)法地躲過丁老漢的眼睛。眼看丁老漢就要走近小男孩了，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案缮读�，小兔崽子！”啊，小家伙被逮住了！我在心里驚叫了一聲。望著小男孩驚懼的樣子，我替他捏了一把汗。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丁老漢朝小孩走過去。只聽“哇”地一聲，小男孩嚇得大哭起來。接下來的情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猜怎么著？丁老漢一看小家伙哭了，竟慌了手腳，急忙摘幾個大西紅柿塞給小男孩，忙不迭地說：都怪爺爺不好，把我娃嚇著了。說著，扶起小男孩，愛憐地?fù)崦念^，把他領(lǐng)出西紅柿地。
藏在豆角架下窺見的這一幕，讓我日后一想起來就在心底里發(fā)笑。尤其在我被周遭的冷漠和無情包圍時，想起這一幕，就像春天的花朵陡然開放在心里，美好的情愫油然而生。
那年盛夏，稍大一些的我，總盼望豆角架上的豆角能像七星河邊的泉水一樣，一刻也不停地往外冒。若能這樣，我就能以摘豆角為由，天天往豆角架下鉆了。我如此迫切地要去豆角架下，是因為有一天，我在豆角架下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而且這個秘密不是“一幕”，它是如同豆角藤蔓一樣纏綿的“連續(xù)劇”。我只窺視了序幕，便已上癮，欲罷不能。
那天，我摘完了豆角，剛準(zhǔn)備返身回去時，鄰近的玉米地里傳出了竊竊私語聲。我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時節(jié)的玉米地已沒什么活兒可做了，只等著秋后掰玉米了，怎么還會有人呢？莫非是越南派來的特務(wù)？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在商量怎樣哄騙我？跑！快跑！可轉(zhuǎn)眼又一想，他們?nèi)羰菦]有發(fā)現(xiàn)我，我這一跑，豈不是暴露了自己？左右為難又極度恐慌之際，我聽到了一陣嬉笑聲，仔細(xì)分辨，是一個小伙和一個姑娘混合在一起的嬉笑聲。我心里忽然明白了七八分。果然，小伙子用激動的聲音說：香香，我早就看上你了，只是一直沒敢對你說。接著，是姑娘吃吃的笑聲。然后，幾束玉米猛烈地?fù)u晃起來。我不由得心跳加速，臉頰發(fā)燙。豆角架上的花蝴蝶飛到我的眼前，扇動著翅膀，似在好奇地打量我。我有些害臊，想離開卻挪不動腿。就在這時，我突然又聽到了姑娘嚶嚶的哭聲。她邊哭邊說：我爹已收下了人家的聘禮，說人家家大業(yè)大，嫁過去有享不盡的福，小伙子傻點不算啥。說著，姑娘哭得更傷心了。小伙安慰道：香香，你先別著急，我不會眼看著你往火坑里跳，實在扭不過，我親自上你家說去，說不通，我就帶你走，天無絕人之路！姑娘聽后止住了哭聲說：強子哥，我聽你的，明天我還在這里等你。
于是，強子和香香的事懸在了我的心上。他們相約玉米地的時間，便是我鉆入豆角架下的時間。盡管母親一再提醒我，豆角用不著摘那么勤，它長不了那么快，但我依然按時“赴約”，從不間斷。
也許，剛開始強子和香香的事只是讓我覺得新鮮。但逐漸地，我意識到他們的事是對村里延續(xù)了不知多少年的包辦婚姻的抗?fàn)�。因而，我�?zhǔn)時鉆入豆角架下藏起來靜聽他們的事態(tài)發(fā)展，似乎成了一種使命。
令我欣慰的是，強子的努力沒有白費。那是玉米快要成熟的時候，我依照香香和強子約定的時間，鉆入豆角架下。這次我聽到的情況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先是唰唰唰，雜沓的腳步聲響起，接著香香撒嬌似地嗲聲喊道：強子哥！緊接著，那幾束玉米稈拼命地?fù)u晃起來，不時地發(fā)出斷裂的咔嚓聲。招得豆角架上的蝴蝶都爭先恐后的飛過去，想要探個究竟。一場暴風(fēng)驟雨平息后，香香柔聲說：真有你的，我爹還真得讓你給感動了，他已經(jīng)跟人家退親了。聽到這里，我心花怒放，差點歡呼起來。強子顯然是高興得不知所措，驚叫一聲：真的！就又把玉米稈弄得沒命地?fù)u晃起來。
秋后，豆角架即將掃秧時，強子用嶄新的手扶拖拉機把香香娶回了家。我跟著母親去吃宴席時，看見香香好看的瓜子臉笑成了花。
這是我藏在豆角架下，用耳朵見證的一場成功地步入婚姻的自由戀愛。
許多年來，藏在豆角架下的見聞，如詩歌一樣粲然地愉悅著我的心靈。
二、打谷場
打谷場，是村里人總結(jié)農(nóng)事的露天會場，與收獲緊緊連在一起。土地在打谷場上向農(nóng)人兌現(xiàn)承諾。無論夏收還是秋收，村里人都會將自己辛勤耕耘一年所獲的勞動成果，匯集在這里參與評估。
打谷場，就像村里人的臉龐，在收獲的季節(jié)里，微笑蕩漾。因此，它或圓或方，總是被收拾的光光亮亮，陽光鋪在上面，黃燦燦地耀眼。懷想故鄉(xiāng)，最先閃現(xiàn)在眼前的往往就是那親切的打谷場。
當(dāng)七星河第一聲解凍的春雷響起，大地驀地被驚醒，它禁不住興奮地喜嘆一聲，呵，春天來啦！在它懷抱里熟睡的一冬的萬物聽到后，打個哈欠，開始萌動，你擠我，我擠你，掙扎著鉆出地面。這時，我和小伙伴們紛紛跑出家門，潮水般涌向敞亮的打谷場。很快，場院里這兒一堆，那兒一伙，跳繩的、斗陀螺的、踢毽子的、滾鐵環(huán)的、摔紙牌的……歡聲笑語傳遍空曠的原野，春意從打谷場上鬧開了。
家鄉(xiāng)是黃河的寵兒。從秦漢鋪展而來的萬畝良田，依偎在黃河兩岸，倍受滋養(yǎng)，肥的流油，插根筷子也發(fā)芽。人們變著樣兒在田里種滿農(nóng)作物。清明過后，莊稼被土地催促著，一個勁地生長。轉(zhuǎn)瞬，田野里碧浪洶涌，溢出田埂。放眼望去，無邊的綠色中，獨獨空出一塊白亮的打谷場，給人們對豐收的想象留出了足夠任意馳騁的空間。這時節(jié)的打谷場，盛放著人們心中無限升騰的希望。
與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的母親，正在離打谷場不遠的責(zé)任田里勞作。她抬頭望了望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扛著鋤頭到打谷場上鋤了鋤雜草，撿了撿柴棒，為打谷場洗了一把臉。
仲夏的太陽眨眼間將一地的麥子煮熟。村里人抑不住巨大的興奮，神經(jīng)也進入高度緊張狀態(tài)，猶如臨戰(zhàn)的士兵。割麥的通知一下，他們拎著鐮刀，邁著快得能擦出火星的腳步，從四面八方“開”進麥地。這時，屋院里吃過上好豆料的老黃牛，正在樹陰下慢慢地反芻，目光里滿含著對主人優(yōu)待的感動。它暗下決心，一定要使出渾身的力氣，替主人把一車車麥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剡\送到打谷場。
人畜齊心合力，在田野通往打谷場的黃土小路上往返奔波了三天后，打谷場上的麥垛堆成了高低起伏的山嶺。此時的打谷場完全是一位神情嚴(yán)肅的考官，即將審閱農(nóng)人呈交的答卷。而牽著套好了碌碡的牛，準(zhǔn)備碾場的村里人，則像馬上進考場的考生，心里忐忑不安，沒個底。不知是誰對�！斑琛钡剡汉攘艘宦暎＠淀剡~開了腳步，碾場開始了。牛倌兒一揚手中的鞭子，那牛便加快了步子，在麥場上繞著牛倌轉(zhuǎn)圈兒。干爽的麥粒兒在碌碡的碾壓下，紛紛脫離了麥穗殼，嘩嘩啦啦地落下去。場里的男女老少都掄了叉把，迅速地抖麥草、騰麥粒、垛麥草。忙乎一天，場就碾完了。傍晚時分，人們站在場院里，大聲地談笑，互相比較著各家麥粒堆的大小。可實行責(zé)任制這年，家家高產(chǎn)，哪家的麥粒堆都是山一樣的大，比較半天也比較不出來。記得奶奶掰著手指數(shù)完裝滿麥子的蛇皮袋后，瞪大了眼睛，驚訝地叫道：老天爺呀，整整五十袋！我活了六十歲，咱家頭一次收成了這么多麥子！說著，眼里竟涌出了激動的淚水。
在打谷場上，村里人于第一時刻感受著收獲的喜悅，體驗著作為一個農(nóng)人最樸素的驕傲。
夜晚的打谷場上，一片靜謐。如水的月光，無聲無息地流瀉在麥秸上，微風(fēng)過處，送來陣陣麥香。幾個半大的孩子躺在軟乎乎的麥草上，眨巴著星星一樣的眼睛，靜聽看場老漢講著神秘而又遙遠的故事……
深秋的田野，空曠而遼遠。生命在收獲的時辰過后，渡入虛無。這時候的打谷場歇息了，迎著縷縷清風(fēng)，安然地靜享休閑的假日。場院四角堆放著六七個被人遺忘的草垛，在夕陽里悠悠地拉出或長或短的影子。村里消閑下來的女人，手里握著納了一半的鞋底，腋下夾了小板凳，向打谷場走來。身后跟了一群小雞，碎碎地叫著。走近打谷場一角的草垛，女人們坐下來，穿引針錢，打開話匣子。小雞們迫不及待地刨起谷草，趁著這一天最后的時光，尋找谷粒兒。
隆冬的大雪無聲地覆蓋了偌大的打谷場，抹去了村里人往昔所有得失成敗的記錄。此時的村里人，正在積蓄一冬的力量，準(zhǔn)備來年從頭開始，大干一場，到打谷場上驗證自己不凡的耕作實力。
侍弄了半輩子莊稼的母親，在打谷場上屢次摘取“產(chǎn)糧能手”的桂冠。打谷場，記載著母親作為一個成功農(nóng)民的榮耀。離開村子的那天，母親仔細(xì)地把打谷場打掃了一遍，就像精心擦試自己的榮譽證書。
打谷場置身于土地里，是濃縮了的土地。農(nóng)人在打谷場上種下的是期望。收獲，讓打谷場的存在具有了永恒的意義。
世代以土為命的鄉(xiāng)人，對打谷場的守護，一如信徒對宗教的守護。如今，村里什么都改變了，唯有打谷場這神圣之地，仍舊光達達的，敞開如初。
打谷場，敞亮在鄉(xiāng)村的歷史深處，敞亮在鄉(xiāng)村的現(xiàn)在和將來，敞亮在鄉(xiāng)村人的心上。
三、守望麥地
又到麥?zhǔn)盏募竟?jié)，母親明顯的沉默了，她慢慢的揉著手中的面，目光游離到了遙遠的地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她又思念家鄉(xiāng)那片青青的麥地了。
綠油油的麥苗，是一襲披在土地身上的羽衣。一陣清風(fēng)吹過，它在田野里如涌動的潮，翻滾的浪，此起彼伏。這時候，到麥地走一趟，一定會讓你激情跌蕩，心情澎湃。河溝對面的剜豆花開得正旺，同花朵一樣繁多的蝴蝶在紫色的花海里，翩翩起舞，舞之忘情。辛勤采花的蜜蜂沒有那么多的閑情，撲動著翅膀，采完一朵接一朵，不時的觸一下蝴蝶的翅膀，蝴蝶迅疾收攏舞動的翅膀，不解的睜開眼看看，很快又張開翅膀沉迷于這催發(fā)萬物生長的夏的旋律中。有一些嬌氣的蝴蝶千金很是不滿蜜蜂的莽撞，便三三兩兩結(jié)伴離開花叢，飛向這邊的麥地，在青青的麥浪上空自由飛舞。孟夏里的麥苗，像發(fā)育期的少年，在土地的滋養(yǎng)和陽光的照耀下，使勁的躥個兒。
青山邊的青草已被羊群啃禿了。牧羊人放下手中的鞭子，歇在山陰下，吧嗒了一鍋子旱煙，羊群就散漫的搖擺到麥地旁的渠沿邊，啃噬水嫩的青草。牧羊人一轉(zhuǎn)頭看見了，一臉驚慌，四下張望，見麥地里沒有人，便松了氣，睜只眼閉只眼由它們?nèi)コ�。領(lǐng)頭的公羊用長著胡子的大嘴揪了幾撮稀疏的青草，很不過癮，抬起頭貪婪的望著大片的苗，遲疑了一下，終于沒能抵住誘惑，跳過小渠，進入麥田。其它的羊原本安心的啃食青草，一看頭羊進了麥地，也放心大膽的進去了。它們正大口大口的美餐，一個戴草帽的漢子扛把鍬從田間小路走來了，看見啃食麥子的羊群，就張口大罵起來，他在罵放羊的人缺德，把羊放到了麥地里。牧羊人聽見了急急的趕過來，也張口大罵起來，他在罵這些貪嘴的羊不知好歹，莊稼也敢吃，看以后不把你這些鱉兒子養(yǎng)的圈起來餓死。見牧羊人罵羊罵的這般兇，過路的漢子倒又勸起牧羊人來，說消消氣吧老哥，以后看緊點就行了，哪能跟牧畜一般見識。說著，兩人一齊趕羊回家。羊們挨了罵，低眉順眼的走在小路上，心里還想著那甜嫩可口的麥苗，忍不住又扭過頭看了兩眼綠油油的麥苗。
母親是愛土地的人，她勤于耕種，她把莊稼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侍養(yǎng)。麥苗長到了沒膝高，最是精神，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晨，母親迎風(fēng)站在田埂上，臉上寫滿了自豪，她仿佛在對人們說，快來看啊，看我家這整爽的麥子。麥田里沒有閑人來觀賞，母親就喜滋滋的自己端詳起來，一行一垅，這片那片。都是她起早貪黑鋤了三鋤的麥苗，一塊僵土，一棵雜草，都別想跳過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梳子一樣把整個麥苗梳理了一遍，偶爾發(fā)現(xiàn)，靠近地頭的一角，麥行寬窄不勻。她疑心是那長得跟麥苗很像的稗草占了麥行，于是沿田埂找過去，走近一看，哪里是什么稗草，是播種的時候，播種機拐彎慢了，種子沒撒勻淤積的。母親不禁有些懊惱，怨自己沒把好春播關(guān)，心里暗暗記下這個經(jīng)驗教訓(xùn)，來年一定多加注意。太陽無聲無息的偏向西邊，母親仍沒有回家的意思，盡管麥地里的雜草已經(jīng)拔除的很干凈了，她心里還是放不下，嚼了兩塊干糧下了地，在麥苗間仔細(xì)尋覓，唯恐放過一棵雜草，搶了她心愛的麥苗的肥料。暮靄從西邊沉沉洇過來，已經(jīng)看不清地里的麥苗了，母親輕嘆一聲，嘟噥著說，天咋這么短，活兒還沒做完呢。她戀戀不舍的爬上田梗，摸黑回到家，
母親是愛土地的人，她喜于收獲，她把麥子當(dāng)作一項事業(yè)來完成。眨眼間，麥地就變成金色的原野了。水渠邊茁壯的柳苗依舊翠綠，像給這高貴的金色原野做了別出心裁的點綴。收麥的通知傳達下來，母親激動的一夜沒合眼，拂曉時分，手握明晃晃的鐮刀，進入收割的隊列。母親攏過一行行的麥子，鐮刀喳喳喳的下去，不大工夫，身邊就躺平一排排齊整的麥匍子。麥?zhǔn)盏膭幼骺斓暮埽瑑商觳坏�，田野里己剩下精光的麥茬了。是大白饃在人眼晃的緊，還是要在稱麥的大秤上見個高低呢？大集體時，人們對麥子一直不太在意，在人們眼里，麥子就是麥子，春綠夏黃，收割進場，碾壓入倉，沒有什么稀奇的�！皢胃伞焙�，人們對麥子像是一夜之間有了新的認(rèn)識。人們發(fā)現(xiàn)，這一家一家的麥子長勢都不一樣，有的旺，有的乏。就像各家生養(yǎng)的娃娃，有的俊，有的丑。對此母親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不但發(fā)現(xiàn)了麥子的長勢不一樣，還深諳其中的奧妙。她熟練應(yīng)用促使麥苗生長成熟的技巧，使收獲季節(jié)的麥穗顆兒個個飽滿鼓漲，她因此心里自信的很，料定麥子能打出個好斤數(shù)。果然，那堆成小山樣的金黃色麥粒兒裝入麻裝，過了秤，得出畝產(chǎn)一千斤的驚人數(shù)字，迅速震紅了全大隊，成為名副其實的“種麥能手”。為此，閑置下來的大隊院子又被隊長放上一張木桌，擺出擴音器，布置成露天會場。不過這次擴音器前的位置不是留給曾對社員發(fā)號施令的隊長，而是留給向大家介紹經(jīng)驗的“種麥能手”----我的母親。只見母親攏了攏黑亮的齊耳短發(fā)，拽了拽了衣襟，神情莊嚴(yán)的走上前去，坐在擴音器前，清了清嗓子講話了，她說：“我種麥這些年，麥子長勢喜人，連年豐收，主要是摸透了它的習(xí)性。種麥關(guān)鍵是要懂麥，種麥子和領(lǐng)娃娃一樣，要操心它吃，操心它喝，要知它冷知它熱，還要時時守護它不受病害的侵?jǐn)n。心操了，苦下了，它自然長的旺，得一個好收成”。母親用樸素的語言說這些時，很從容，就像人民代表作報告。坐在下面聽的人，很專注，像在聽人民代表作報告。莊稼給她帶來的榮譽，讓她感到自豪和驕傲。那時候的母親，在我眼里是個了不起的人，她對農(nóng)事的那份投入，讓我覺得她真的是在做一項偉大的事業(yè)。
母親是個農(nóng)民，半生都在侍弄莊稼，同土地已血脈相連。她不曾想過要搬離這塊土地。然而后來，“農(nóng)轉(zhuǎn)非”的政策下來了，母親不得不離開她的土地，帶領(lǐng)我們隨父親進了城。
一個農(nóng)民失去土地，猶如一個母親失去孩子，那是一種揪心的痛啊。母親向隊里交出麥地的那晚，四肢無力的躺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月光從木窗格透進來，照見了母親臉上的淚痕。
很快，父親單位搬家的大卡車來了，母親站在村口，久久的望著那片麥地，不愿離去。這時，她就想變成一株麥子，駐守在麥地里。在我們再三勸說下，她才上了車。出村的時候，母親流淚了，車駛出很遠了，她還在抹著淚回頭。
離開家鄉(xiāng)這些年，母親沒有再做別的事，只是從早到晚的操持家務(wù)，把心血傾注在了我們幾個子女身上。她變得寡言少語，時常站在陽臺上，對著窗外匆匆過往的人流嘆息。她難過的說在這個城里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我理解母親失落的心情，她是個莊稼人，四十多歲，離開故土，離工她的莊稼地，形同干了半輩子工作，到頭來又失業(yè)的人，況且母親曾是一個多么出色的莊稼人！我無法寬慰母親，除非再讓她回到她的土地上去。
母親人雖在城里，可心卻無時不在惦念家鄉(xiāng)。當(dāng)有鄉(xiāng)親來到家里，她就會不住的打聽家鄉(xiāng)的情況，每每嘆息不能和鄉(xiāng)親們一同耕種莊稼，奔好日子。
如今，農(nóng)民的日子更有奔頭了，母親又在感念那句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話：當(dāng)個農(nóng)民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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